邯郸金融生态现场调查:房企集资“违约”之后
本报记者 宋佳燕 李伊琳 邯郸、上海报道
9月下旬，厚厚的雾霾和往昔一样，笼罩在邯郸上空。
就在这个城市，不久前爆出房企集体违约，多个项目烂尾的消息。
不论这一消息是否属实，旧城改造带来的滚滚财富，确以接近30%的高利贷进入当地房地产开发。
地下金融变异繁荣背后，裹挟着一个城市金融生态以加速度偏离正轨。过去两年，邯郸市银行贷款增速持续下滑，在全国平均水平之下。当地唯一的城商行存贷比更是步步跌入低谷，创下40.8%的历史低位。
与此同时，非法揽存在这个小城的城商行中蔓延。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走访邯郸多家网点得知，邯郸银行推行每年每万元返80元的揽存手段。
城商行存款畸形暴涨
激进揽存背后，是不甚发达地区城商行普遍面临的揽存高压。为争夺存款，偏远城市的城商行，各种名目的“存款回报”并不少见，理财产品更是广泛使用而相对隐蔽的揽存工具。
民间借贷机构的盛行，让“正规军”的资金争夺战变得异常激烈。
“存一年定期，1万送80现金，10万至50万，每万送90，存50万以上送100，现场可以取走。”邯郸银行某支行的大堂经理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介绍。
9月下旬，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走访邯郸银行多家支行发现，该行在执行存款基准利率上浮10%的最高上限之外，叠加了返现揽存。该行一工作人员称，根据存款年限，每万元返还80至120元，是行内统一规定，已有多年。
根据返现比例，邯郸银行一年期定期存款利率已达4.1%，比大部分银行采用的上浮10%基准利率高了1个百分点左右。
根据2013年年报，去年，该行储蓄存款增加73.2亿元，增速达51.8%，其中定期储蓄存款超过八成，成为增长引擎。
早在2000年，央行已下发关于《严格禁止高息揽存、利用不正当手段吸收存款的通知》。今年9月，银监会、央行和财政部联合发布《关于加强商业银行存款偏离度管理有关事项的通知》，并重新强调“通过返还现金或有价证券、赠送实物等不正当手段吸收存款”属非法行为。
实际上，邯郸地区返现揽存的银行并非邯郸银行一家。记者以储户身份咨询邢台银行某支行大堂经理，对方亦表示可以返现，“市场价”每万元返80元。
激进揽存背后，是不甚发达地区城商行普遍面临的揽存高压。银行业内人士指出，为争夺存款，偏远城市的城商行，各种名目的“存款回报”并不少见，理财产品更是广泛使用而相对隐蔽的揽存工具。值得注意的是，邯郸银行或因资格限制，并未发行理财产品。
尽管如此，在存款搬家最为剧烈的近两年，邯郸银行的存款依旧暴涨。2013年，该行存款增速达27.5%，超过当地银行业10个百分点，居邯郸市第一。2012年，这一数据曾飚至35.6%。可能由此造成的代价之一是，银行成本收入比从2012年的31.9%，升至去年的34.69%。
邯郸银行是总部在邯郸的唯一一家城商行，54家支行渗入全市各地。作为地方性银行，其发展轨迹是观察当地金融环境的一大样本。
在资金需求端，邯郸银行似乎走上了一条“反常态”的道路。近五年，该行存贷比持续下滑。2010至2013年，该行存贷比依次为50.3%、43.5%、42.6%、40.8%。去年这一数据创下邯郸银行历史新低，也在河北11家城商行中排名倒数第二，远远低于2013年末66.08%全国银行业平均水平。
对此，邯郸银行在2013年年报中给出的解释是，“主要业务指标增速趋缓。相较于2008-2012年主要业务指标‘两年翻一番’的发展速度，2013年明显趋缓。”
从区域看，该行的贷款分化明显。据该行董事长郑志瑛曾对外公开表示，去年该行在县域存贷比超过100%，且贷款超过总贷款的一半。可见，信贷需求不足集中在主城区。
业内人士指出，“中小企业发展落后，财务状况和信用记录未能达到银行授信要求，可导致企业信贷有效需求不足，当地信用环境不好则是制约信贷投放的隐形因素。”
资金投向上，制造业、批发和零售业占据贷款总额半壁江山。邯郸银行表示，该行钢铁生产、钢铁贸易、煤焦化和水泥行业贷款余额45.7亿元，占贷款总额的24.9%，虽比上年末下降了2.2个百分点，但此次压缩严重过剩产能、治理大气污染对该行势必产生较大影响。
从股权看，邯郸是典型的地方城商行。地方平台机构邯郸市建设投资和邯郸市丛台区建设投资公司分别持股9.99%和9.85%，为第一和第三大股东。该行前董事长李少波，现任董事长郑志瑛、副行长刘刚等高管均出自当地政府系统。
由于缺乏优质客户，邯郸银行与当地政府的关系更是千丝万缕。2013年，该行发行城投、交建、中小企业集合债券39.6亿元。不过，平台贷的相关数据，该行并未披露。
2013年，邯郸银行贷款总额183.3亿元，由于受贷款指标限制，比计划少6.7亿元。增速22.1%，超过全市银行业平均水平8个百分点。
邯郸银行业进退两难
身处钢铁大省河北，邯郸的地位是产钢中心。支柱产业钢铁、煤矿在前几年带来滚滚财富，而产业过剩带来的影响也不容忽视。
值得注意的是，近两年，邯郸银行业贷款增速均低于政府预期。
经过几年积累，邯郸全市银行支行网点达590家。根据银监会登记信息，目前邯郸拥有1家法人银行，即邯郸银行，3家一级分行，分别是张家口银行、邢台银行和河北银行。二级分行11家，包括工农中建交五大行，以及民生银行、中信银行、浦发银行、光大银行、华夏银行以及邮政储蓄银行。
按照邯郸银行年报披露数据，2013年末，全市金融机构各项存款余额3431.5亿元，比年初增加506.8亿元，增速14.8%，略高于全国银行业13.5%的平均水平。
市政府公告显示，2012年上半年，邯郸市各项贷款余额增长17.6%，低于20%的计划2.4个百分点。
2013年上半年，这一差距扩大至4.9个百分点。去年全年，邯郸市金融机构各项贷款余额2095亿元，同比增长仅11.8%，低于全国金融机构13.9%的平均贷款增速2.1个百分点。当地政府将原因归于“部分银行项目贷款集中到期和银行信贷考核管理方式变化”。
实际上，这与邯郸的产业结构息息相关。
身处钢铁大省河北，邯郸的地位是产钢中心。支柱产业钢铁、煤矿在前几年带来滚滚财富，而产业过剩带来的影响也不容忽视。
2013年12月底召开的邯郸市全市经济会议上，邯郸市市长回建介绍，1-11月份，全市公共财政预算收入完成156.9亿元，财政增收形势严峻，受钢铁、煤炭等支柱行业市场低迷、政策性减税等因素的影响，预计全年全部财政收入下降8.5%。
按照邯郸市政府的规划，今年全市计划压减生铁产能284万吨、粗钢产能211万吨，并设法将钢铁就地消化率提高到40%左右。
当地政府在过去两年，频频举办政银企对接洽谈会，试图挽救颓势。
“要加大对钢铁产业转型升级的信贷支持，把贷款政策的原则性与实际工作的灵活性结合起来，做到‘不限贷、不抽贷、不压贷’，与钢铁企业发展同舟共济、共克时艰。”邯郸市副市长孟广军多次呼吁。
去年12月举行的一场洽谈会中，邯郸市16家银行与50家企业达成融资意向，协议金额达136亿元。
以整个河北省的坐标系来看，邯郸银行各项指标排名前列。
在河北省11家城商行中，龙头城商行为河北银行，2013年该行资产总额1524.38亿元，次即为邯郸银行，去年资产规模723.6亿元。
河北省金融办的人士曾透露，有意以实力较强的石家庄银行(现改名河北银行)为依托，吸收全国性股份制银行、保险公司和国有大型企业入股，建立河北省商业银行；再逐步吸收合并省内其他地方商业银行，建成区域性的地方商业银行，谋求上市，到其他城市建分支机构。
无论从资产规模还是盈利水平，河北省城商行实力普遍不强，在全国145家城商行中处中低水平，龙头大哥河北银行去年盈利13.86亿元。
邯郸民间金融模式
民间资本规模有多大，当地官方并未披露相关数据。可以查询的是，当地非融资性担保公司44家，其他借贷机构难以统计。仅2013年至今，当地政府密集批复了20家小额贷款公司的筹建。
主流金融机构信贷需求的不足，民间借贷市场由此而生，并风生水起。
今年9月集中爆发的楼市危情，惊醒了一度幻想“放贷致富”的债权人，当地地下金融的“盛况”也由此浮出水面。
在邯郸，街头巷尾的各类民间理财机构并不难找，土山街更是当地颇具规模的“民间金融街”。此街道紧连商业中心主干道，隐蔽在横巷里。巷子近一公里长，聚集着四五十家标明“贷款”招牌的门店。商贸公司、房产中介、投资公司，典当行，夹杂着理发店，各式小饭馆等，构成民间集资的原始地带。
资金掮客门店往往是夫妻档，或一家人经营，从事着房屋、车辆、珠宝抵押贷款、理财业务。受楼市集资风波影响，记者在现场看到，多家门店关门，亦有数家正在拆换招牌。无论花样如何翻新，高利贷是通用的手法。
一大模式，是通过回收珠宝，赚取差价。当得知记者有借款意向，一商贸公司的店主表示，月息5分。
另一主要模式，来自房产中介公司的空手套白狼。“开发商的房款，会在中介手上停留一段时间，在这个空档，中介拿去给一手房放贷。”邯郸一地产人士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透露。
这种方式的风险已爆发。有媒体报道称，9月5日，邯郸万德房产中介人去楼空，全市60家分店同时关闭，购房者交了首付不给办理，老板可能携款潜逃。
把民间借贷运作得更为隐蔽的，是联合实体珠宝店运作。
位于邯郸市丛台区的锦贸投资公司，与珠宝公司结伴营业。据珠宝公司工作人员介绍，其运作模式是以珠宝当利息。以购买一条价值7000元的项链为例，投资12万元三个月，即可免费带走。换算之，月息2分。当地民间借贷人士称，这一模式通常是资本实力较强的投资公司采用。记者查询工商资料，锦贸投资注册资金1000万元，成立不足一年。
此外，当地人介绍，位于邯郸周边县镇的农村合作社，大部分也涉及民间理财，月息可达3分。
更多的民间集资活动，并未通过这些中介机构，而是以口口相传的原始渠道。
引爆此次邯郸楼市风波的龙头地产商金世纪，其二十多位债权人向记者表示，资金直接打入金世纪董事长个人银行账户。据悉，金世纪董事长为债权人提供了数十个银行账户，月息2.5分至3分的集资消息，通过内部员工、亲朋好友，滚雪球式扩大集资规模至15亿元左右。
“金世纪债权人4000多人，背后是3万多个家庭。这一模式已持续了六七年。”金世纪一债权人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称。
在邯郸不少当地人看来，房地产是保障的民间投资渠道。
记者在邯郸随机调查，被调查的5位出租车司机就有1位参与了民间集资。“投了十几万，两年，月息2分，开发商就算还不上钱还可以拿房抵债。”一位年过五旬的出租车司机向记者坦言。
民间资本规模有多大，当地官方并未披露相关数据。可以查询的是，当地非融资性担保公司44家，其他借贷机构难以统计，仅2013年至今，当地政府密集批复了20家小额贷款公司的筹建。
“民间集资一直存在，但没到非常泛滥的程度，主要是银行储蓄利息低，缺乏产品吸引力。”当地某大型银行一支行行长称。
楼市困局
根据媒体报道，目前当地在售和预售的房产共约3480万平方米，在建与在售房地产至少需要消化10年。
吸纳了大量资金的房地产开发商，和大部分企业一样，难免银行贷款与民间借贷并举。今年9月集中爆发的民间借贷风险，成为压垮不少开发商的最后一根稻草。邯郸是否会成为楼市坍塌的下一个城市，目前定论尚早。
早在2008年，河北各地开启“三年大变样”的城镇化运动。地处河北南部的邯郸，也由此掀起拆迁改造热潮，当地人用“铺天盖地”来形容这一改造盛况。彼时，正值国内房地产鼎盛时期。房地产带来超额回报，当地大批地产商出现。
据邯郸一地产人士介绍，目前邯郸开发商数量四五百家，95%以上是本土的中小型开发商，大型开发商几乎都是外来客，包括荣盛发展、美的地产、现代投资等。
根据媒体报道，目前当地在售和预售的房产共约3480万平方米，在建与在售房地产至少需要消化10年。
轰轰烈烈的旧城改造中，邯郸主城区的平均房价并未因此暴涨。根据中指院发布全国百城价格指数，2010年8月至今年8月，邯郸房价平均水平维持在四五千元，4年仅上涨约15%。与此同时，北京、上海等一线城市，房价普遍涨幅3成以上。
由于资质普遍较低，当地开发商借助民间借贷输血。“至少4成靠集资开发。”邯郸一地产人士透露。
房地产暴利时代结束，依靠集资的击鼓传花游戏也戛然而止。作为一个三线城市，过剩风险导致的膨胀之势开始收紧。
邯郸政府2013年公布数据显示，去年全市房地产开发投资305亿元，比上年增长18.3%。商品房竣工面积394.4万平方米，增长22.4%；商品房销售面积355.8万平方米，下降17.6%，其中：住宅314万平方米，下降21.8%；商品房待售面积139.7万平方米，增长16.6%；商品房销售额153.8亿元，下降6.7%。
近两年，邯郸各大地产开发商陆续推出促销活动，包括低折扣、垫首付、高赠送等。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今年7月，当地永华新城5000元的房子直接降价1000元，降幅高达20%。
当地房产中介透露：“5月开始，邯郸县里部分房价从3000降到2000，主城区也有，不过主要以团购形式，有名额限制。”
邯郸楼市走到了崩溃前夕的预告，断论过早。不过，邯郸楼市已进入疗伤模式。(编辑 韩瑞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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